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第二章 失乐园(31 / 50)

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

星期一拉她去『喜』字头的小旅馆,星期二『满』字头小旅馆,星期三『金』字头小旅馆,喜满金很好,金满喜也很好,在岛屿上留情,像在家里梦游,一点不危险。说书,说破她。文学多好!

那次思琪问她之于他是怎么呢?他只回答了四个字:“千夫所指。”问他是千夫所指也无所谓吗?记得老师的回答,“本来有所谓,但是我很少非要什么东西不可,最后便无所谓了。”便第一次地在大街上牵起她的手,他自己也勇敢不已的样子。虽然是半夜,陋巷里,本来就不可能有人。抬头又是满月,她突然想到天地为证那一类的句子。走回小公寓,他趴在她身上,她只感觉到手背上给月光晒得辣辣的,有老师手的形状留在那里。想到千夫所指这个成语的俗漤,可以随意置换成千目所视,甚至千刀万剐,反正老师总是在照抄他脑子里的成语辞典。思琪很快乐。

李国华回高雄的期间,思琪夜夜传简讯跟他道晚安。转背熄了灯,枕了头,房间黑漆漆的,手机萤幕的光打探在她脸上,刻画出眉骨、鼻翼、酒窝的阴影。酌量字句的时候,不自觉歪头,头发在枕上辗着,辗出流水金砂的声音。整个头愈陷愈深。传简讯的口吻也还像从前国中时写作文那样。道了晚安也不敢睡着,怕作梦。看着被子里自己的手,不自觉握着他送的说能帮助入眠的夜明珠。夜明珠像摘下阴天枝头的满月,玉绿地放着光。可是满月太近了,那些坑坑疤疤看得太清楚了。

李国华最近回高雄老是带礼物给师母和晞晞,带最多的是骨董店搜来的清朝龙袍。一涮开来,摊在地上,通经断纬的缂丝呈明黄色的大字人形,华丽得有虎皮地毯之意。晞晞一看就说:“爸爸自己想蒐集东西,还把我跟妈咪当成借口。”而李师母一看就有一种伤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理解她的枕边人。死人的衣服!有的还给斩了首示了众!她总是苦笑着说这我看不懂,你自己拿回去研究吧。师母不知道那是另外一种伤感──受伤的预感。李国华每每露出败阵而驯顺的模样,乖乖把龙袍收起来。下一次再送的时候他几乎相信师母是真的可能喜欢。皇后的明黄不喜欢,那妃的金黄呢?妃的金黄不喜欢,那嫔的香色呢?一件一件收回自己小公寓的贮藏间,最后几乎要生起气,气太太永远不满意他的礼物。又一转念,高贵地原谅太太。

每次收礼,李师母心中的恐惧都会以伤感的外貌出现。对师母而言,伤感至少健康,代表她还在恋爱着这人。他从十多岁就不善送礼,好容易两人第一次出国,他在当地的小市集挑了在她看来根本等于破烂的小骨董回家。这还是蜜月旅行。刚刚在补习班一炮而红那年,他有一天揣摩着一尊唐三彩回家,“三彩,主要是黄绿白,但当然三不只有三种颜色,三代表多数”,直到她跟着他念一次“黄,绿,白”,他才松手说:这是送你的。

这多年,李师母唯一不可思议的是他宠晞晞到固执的地步,晞晞十多岁就买上万块的牛仔裤,上了国中便拿名牌包。她也不好生气,生气,她从此就变成两个人当中黑脸的那一个了。问他可不可以拜托同补习班的老师帮晞晞补习,他只说了两字:“不好。”她隐隐约约感觉他的意思是那些人不好,而不是这个主意不好。同衾时问了:“补习班那些人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不好?跟我一样,都是普通人。”手伸过去抚摩她的头发,常年烫染的头发像稻壳一样。对她微笑:“我老了。”“如果你老,那我也老了。”“你眼睛漂亮。”“老女人有什么漂亮。”李国华又微笑,心想她至少还有眼睛像晞晞。她的头发是稻壳是米糠,小女生的头发就是软香的熟米,是他的饭,他的主食。李师母只知道他不会买礼物是始终如一。思琪在台北愈是黏他他愈要回高雄送礼物,不是抵销罪恶感,他只是真的太快乐了。

思琪她们北上念书之后,伊纹的生活更苍白了。她开始陪一维出差。最喜欢陪一维飞日本,一维去工作,她就从他们在银座的公寓里走出来,闲晃大半天。日本真好,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待办事项四个字,每个人走路都急得像赶一场亲人的喜事,或是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