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她和怡婷的家,才发现他直接把那叠钱塞进她的书包。马上想到,这人倒是很爱随便把东西塞到别人里面,还要别人表现得欢天喜地。她充满痛楚,快乐地笑了。
从百货公司回到小公寓,思琪还在赌气。老师问她,别生气了好吗?干嘛跟漂亮东西过不去?我说了,那不是钱,那也不是鞋子,那是我的爱。礼物不就是这样美丽的一件事吗?礼物不就是把抽象的爱捧在手上送给喜欢的人吗?他半蹲半跪,做出捧奉的手势。思琪心想,就好像是古代跟着皇帝跳祈雨舞的小太监,更像在乞讨。讨什么?讨她吗?
他的小公寓在淡水河离了喧嚣的这岸。夏天太阳晚归,欲夕的时候从金色变成橘色。思琪被他压在玻璃窗上,眼前的风景被自己的喘息雾了又晴,晴了又雾。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太阳像颗饱满的蛋黄,快要被刺破了,即将整个地流淌出来,烧伤整个城市。
她穿衣服的时候他又悠哉地躺在床上,他问,“夕阳好看吗?”“很漂亮。”漂亮中有一种暴力,忍住没有说出口。他闲散地说,“漂亮,我不喜欢这个词,太俗气了。”思琪扣好最后一颗扣子,缓缓地转过去,看着他坦着身体自信到像个站在广场已有百年的雕像,她说,“是吗?那老师为什么老说我漂亮呢?”他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扬起语气说,“要是能一个月不上课跟你厮混多好。”“那你会腻。”他招招手把她招到床边,牵起她的小手,在掌心上写了:“是溺水的溺。”
大起胆子问他:“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他只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一刹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从淡水河的这岸,望过去熙攘的那岸,关渡大桥随着视线由胖而瘦,像个穿着红色丝袜的轻艳女子从这里伸出整只腿,而脚趾轻轻蘸在那端市区的边际。入夜了,红色丝袜又织进金线。外面正下着大雨,像有个天神用盆地舀水洗身子。泼到了彼岸的黑夜画布上就成了丛丛灯花,灯花垂直着女子的红脚,沿着淡水河一路开花下去。真美,思琪心想,要是伊纹姊姊不知道会怎样形容这画面。又想到,也没办法在电话里跟伊纹姊姊分享。这美真孤独。美丽总之是孤独。在这爱里她找不到自己。她的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孤独,是根本没有人的孤独。
思琪在想,如果把我跟老师的故事拍成电影,导演也会为场景的单调愁破头。小公寓或是小旅馆,黑夜把五官压在窗上,压出失怙的表情,老师总是关灯直到只剩下小夜灯,关灯的一瞬间,黑夜立刻伸手游进来,填满了房间。黑夜蹲下来,双手围着小夜灯,像是欲扑灭而不能,也像是在烤暖。又不是色情片,从头到尾就一个男人在女孩身上进进出出,也根本无所谓情节。她存在而仅仅占了空间,活得像死。又想到老师最喜欢幻想拍电影,感觉到老师在她体内长的多深邃的根。
老师从来不会说爱她,只有讲电话到最后,他才会说“我爱你”。于那三个字有一种污烂的怅惘。她知道他说爱是为了挂电话。后来,思琪每次在她和怡婷的公寓的鞋柜上看到那双在百货公司买的白鞋,总觉得它们依旧是被四只脚褪在床沿的样子。
自从张太太她们那次之后,伊纹就没有来过毛毛先生的店里。毛毛先生每天在心里撕日历,像撕死皮一样,每一个见不到你的日子都只是从腌渍已久的罐子里再拿出一个,时间不新鲜了。整个蝉叫得像电钻螺丝钉的夏天,伊纹都没有出现。柠檬蛋糕还是永永远远的,毛毛先生也一样。
那天毛毛先生在店门口讲手机,突然伊纹从远处大马路斑马线上跳进他的眼眶,他马上把电话切断,小跑步起来。白上衣白长裤,一定是你,不是也要追追看。第一次觉得街道无止尽地长。钱太太!钱太太!她像是听很久才听懂那名衔是在喊她,迟迟地转过来。这一幕像慢动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