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6 / 12)

人世间 梁晓声 18137 字 2023-08-12

不曾遇到过的那类女性的美;第二,因为 她衣着不整,未梳未洗,反而对他造成更巨大的从没遭遇过的异性诱惑; 第三,他内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愤不平——他涂志强的女人凭 什么是一个美人儿?凭什么啊!不必与各方面优越又岀色的青年比,就 单与自己比吧,无论从家庭情况,还是从给别人的印象来说,他涂志强 究竟有哪一点比自己强呢?自己起码没什么不良记录吧?第四,他当时 认为她是卑贱的——与一个有不良记录的青年结为夫妻,结果让自己最 终成了一个已被处决的杀人犯的小寡妇,难道不是卑贱的吗?她的不容 置疑的卑贱,让他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是的,以上都是他内心里当时的真实活动。一个不过是酱油厂的苦 力工的青年,去给一个卑贱的女子送去为数不少的一笔钱,见她是自己 朝思暮想的那类,于是难以克制地与之发生了性关系,即使迫不得 已使用暴力征服了她,那也算不上是多么罪恶的事吧?须知她可是一个 卑贱的女子,而自己是一个一向循规蹈矩的好青年啊!是不是也可以反 过来看,那样的事果然发生了的话,也未尝不是她的幸运呢。  周秉昆与别的青年不同之处在于,因为曾有一个时期经常听哥哥姐 姐们一起分析和讨论中的人物,深受影响,不知不觉便也养成了对 自己的言行认真分析的习惯。也可以说,文学间接给予了他那么一种后 天禀赋,一种从未为人所知的能力。  那一天,他站在胡同口的高处,转身望着曲里拐弯的小道,良久没 有离去,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比以往都认真而严肃的分析。他不再觉得好玩,而是感到了羞耻。当郑母向他伸手要钱时,他内心里除了理解,其 实也生出了几分鄙视。他认为那老妪应该因自己的言行而感到羞耻,并 奇怪她何以丝毫没有感到。在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分析后,方知自己才是 最应该感到羞耻的一个人。   望着污雪覆盖的小道两旁原始人洞穴般的土坯房,他心中生岀了一 种极大的忧伤一一那就是民间真的好凄苦,简直就是对“形势大好”的 讽刺!如果逐一敲开那些歪斜破朽的门,家家户户也许都有一本苦经 吧?人们每一天的日子其实就是别无他法地念着苦经,还绝不许念出声 来。那一天,这光字片的青年补上了一堂他对社会的认识课——民间的 种种无奈无助,原来并不在被他和春燕们形容为“脏街组合部落”的光 字片!   冬日里正午的太阳高悬于当空,胡同人家的屋顶如果那也算是屋 顶的话反射着刺眼的银光。   盲少年郑光明举着一片瓶底望着他,他不知道双目失明的人究竟还 能望得见什么?在他看来,阳光照耀之下的盲少年的头顶,似有异样的 光辉。那当然是他的错觉,因为他也盯着那片瓶底看了一会儿,瓶底所 反射的有色的光让他有些晕眩。   秉昆对那盲少年内心里充满了感激,因为他对自己的突然一跪。   那一跪让秉昆悟到了一个道理——当别人对你下跪相求时,表面看 来完全是别人的可,怜,往深处想想,其实也未必不是别人对你的恩德,因 为那会使你看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而看清自己,总是比看清别人要 难的。谁都希望看清别人,希望自己看清自己的人却不是太多。真实情 况很可能是这样——自己内心里的丑恶,也许比自己一向以为的别人内 心里的丑恶更甚。   那时周秉昆内心里空空荡荡的,然而并不是虚无的状态,他觉得有 种类似块根的东西在内心深处开始发芽。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使 他内心充满了忧伤。   秉昆在“上坎”的坡路上遇见了肖国庆、孙赶超等五名木材加工厂 的青年工友,都是抬大木或出料的苦力工。他们很亲热地围住他,问他 去哪儿了?他说自己到市里去了,闻到了他们口中呼出的酒气。   红脸大汉似的孙赶超说:“瞎掰!我们明明都看见你是从太平胡同 走上来的,还在胡同口站了半天,好像胡同里有人送你似的!”   “是个姑娘吧? ”   “那还用问?不是个姑娘他能站那么久吗? ”   “听说,那胡同里还有不少人家没户口呢,秉昆,你可千万别被一个 没户口的小狐狸精迷住,以后麻烦大了!”他们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