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醒来时,吕新开又钻了趟厕所,肚子没那么疼了,出来时感觉都瘦了一圈儿,晕晕乎乎,可能是发烧了,从茶几抽屉里翻出半盒扑热息痛,还没过期,咽了一片,打算回床上睡,听见窗外又传来乒里乓啷的空酒瓶子撞响,不用看表就知道,半夜十二点过了——街对面那家烧烤店关门的时间。一箱箱空酒瓶往门口摞,女服务员下手狠得像抛尸,天天陪一帮酒蒙子熬夜,就指这阵儿撒闷气呢。今天门口没人打架骂娘,已经算消停了。吕新开来到窗前,望着那摞酒箱子,又是一人高的红色,抽冷就起了恨意,其实早都恨了好几个月了,灵感突如其来,拎过那把气枪,上好钢弹,拉开窗,架稳,瞄准最顶的红箱,目测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吕新开收紧鼻息,扣扳机,只听街角一声炸响,碎玻璃碴子从镂空的箱中飞散到地面,月光捅了翡翠窝。女服务员奔出来,顿时蒙了,扫视一周,更蒙了,立马躲回店里,今晚肯定是不敢再折腾了。吕新开在心里正乐昵,感觉烧都退了一大半。他妈的,上网摘鸟都四个月了,到现在小李刚还霸着那杆单管猎不让他使,老子七八岁就跟着爷爷摸枪,五十米开外给你俩卵子穿串儿,埋汰谁不会使枪?吕新开一边乐一边上膛,这把瞄的是正数第二箱最中间那瓶,直接扣扳机,霎时间,一声惨叫盖过酒瓶子的炸裂声——刚刚一辆倒骑驴不知打哪冒出来——只见一个男人紧捂右眼,从车座上翻落在地。
这回轮到吕新开蒙了。
接下来的两天,有警察在临街几栋楼里挨家敲门,正好赶周末,人都在家。吕新开知道出事儿了,把枪藏在床底下,终于还是等来了警察。简单寻访,更像查户口,临街至少三五十户,感觉也难问出个所以然来。心虚肯定是虚,吕新开跟警察反打听,人咋样儿了?那天半夜是听着救护车叫了,没出人命吧?年轻那个警察说,在四院眼科呢,八成瞎了。吕新开嘀咕,没出人命就行。年轻警察说,多他妈倒霉,一个收酒瓶子的,得罪谁了也不知道。老警察瞅瞅小年轻,意思话多了,俩人就上楼敲门了。吕新开关上门,还没缓过神儿,大李刚的电话就打进来,问他啥时候上班,礼拜六都替他值一天班了,病假还要请到哪天。大李刚会说话,他说的是领导不乐意了。吕新开合计一下,说,明天就回去。挂掉电话,他坐回沙发,发会儿愣,听见两只黄鹏在阳台叫,起身去给填了一撮小米,这两天一直拿雪碧瓶盖凑合盛着。吕新开观察这俩小玩意儿,明显都胖出一圈儿,毛色渐显嫩黄,又琢磨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出门。
下午两点半,吕新开打车到四院,下车后在对面的建行取了一千块钱,工资卡里就攒下这些。穿过门诊,上二楼,拉住院部的护士打听,赶上一个好说话的,告诉他,前两天半夜是收了一个男的,眼睛让玻璃碴子给崩了,查了一下登记,在407病房,叫廉加海。
上四楼的时候,吕新开腿肚子攥筋了,从小到大都没惹过这么大祸,关键是心里绞得慌,人家一个收酒瓶子的,本来就不容易,凭啥挨这一遭?真要瞎了,往后可咋办?登记上写了,廉加海,四十六岁,正是一家之主,顶梁柱的年纪。吕新开楼梯也没力气爬了,干脆坐在台阶上缓缓,竟有点儿委屈。这两天他一直找借口安慰自己,找来找去,唯一说得过去的借口,就是自己当时烧糊涂了。坐了能有十分钟,直到打扫卫生的拖地撵他,吕新开才憋足一口气,站起身朝407走。
在病房门口,吕新开听见屋里传来单田芳的动静,《三侠五义》。走进去,病房一共三张床,中间那张空着,挨门口的床上躺着一个大高个儿,双眼裹一圈儿纱布,应该在睡觉。最里面挨窗那张,一个男人靠着枕头被褥坐,听半导体的也是他。这人面色黝黑,剃平头,脖子短粗,右眼贴一块方纱布,应该是廉加海没错了——乍看可不止四十六岁,像个小老头儿。吕新开走上前,廉加海扭脸看他,俩人半天谁也没说话,廉加海先是关掉了半导体,随后左眼越睁越大,好像在对吕新开说,我猜到你是谁了。吕新开掏出那一千块钱,放在床头柜上,才开口,大叔,对不起,我叫吕新开,我来认错的。你眼睛是我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