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五年二月,桐柏山中寒意未消,冬雪犹存。
车马辘辘,碾着道上残留的冰渣;厚厚的军靴底踩在初融的雪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
车中隐约传出的,是诵经声。杀气腾腾的军旅,似因那僧人的诚心诵读,也变得虔诚起来。
这已是李穆然入伍的第十日。
从秦岭投军入伍,不远千里而来,他却仍未赶上襄阳一役,只是被个不知名的将官随手一划,编入了新兵营中。
进入新兵营后,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行军。
山路并不好走,每走几步,就有新兵摔倒滑倒,只有他如履平地,和走在平路坦途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也让他得以在行军之中,仍有闲心,能够关注着身边的人,侧耳倾听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同行的都是二十岁出头的新兵,稚气未脱,军纪也不十分严整。
这些年轻人大多是苻秦国中强行征召而来的壮丁,听说此次不用上襄阳的前线战场,一个个都喜上眉梢,仿佛平白捡回了条命。
然后,并没有高兴多久,上边便又传来了消息,说东线战事未绝,需调襄阳的军士前去支援。
老兵们的速度很快,不出四五天,就把新兵们落在了后边。而新兵们因为没有战力,便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这一次新兵总共有三千人,全部编在了最后边,负责护送着从襄阳一役中抢来的“战利品”——一个人。
毕竟都是年轻人,走了几十里路下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便从陌生变得熟悉了起来。
队中的什长们初始管着他们不许说话,可想着大战已了,眼下所接的又不过是运送一个“大师”这般轻松的任务,兼且东线战事还远,自己也不由得懈怠了起来。
那被护送的僧人和他两个徒弟同在一辆马车中,马车上盖黄绸,绣着龙飞凤舞的梵文,甚是华丽。马车前后则步行着三四十名少年僧人,个个身上袈裟都明亮得很,恍如活佛降世,令人不敢*视。
这些僧人再外边,便是新兵营的中军,而李穆然,便处在中军之中。
不时有新兵揣着好奇望向僧人群,僧人们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收敛着,无比虔诚地一面吟诵着,一面一步一步地走着,留下的足迹似乎都是一成不变的,每步的间距算好了一般,不长不短。
“嗳,和尚,你们真的不成亲吗?”走在最里圈的一个新兵拿右手中的铁盾角轻捅了捅身前的一个俊俏僧人,笑问道。那新兵满脸稚气,身子瘦削,脸盘倒大,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晃着纯净如水的光,一边问着,左手一边抓着鼻头上新长的疮。
“南无阿弥陀佛……”那僧人恍若无知无觉,只是继续唱着佛号,一往如前地迈着步子。那新兵没收到回应,又欲推出盾,却忽觉手上一沉,侧头看去,见是本什的什长拦住了自己。
那人身材魁梧,头小体大,整个人便如座铁塔,脸上一双浓眉几乎盖住了眼睛。他声如轰雷,训那新兵道:“好好走着道,胡乱说些什么?”
那新兵甚是不服,却不敢顶嘴,只是垂下了头,嘴里嘟嘟囔囔着,也不知骂着什么。
李穆然紧跟在他二人的身后。他冷眼瞧着,不由得暗自好笑。
一路奔波,他倒也识得那多嘴的新兵姓薛名平,是这批人中年纪最小的,走在路上,嘴总不肯闲着,不是问东便是问西,倘若没人愿意理他,他也不着恼,就自言自语着,唠叨着他家中的事情。从行军一开始,不出半个时辰,他家中里里外外的人与事,周围一圈兵听得背也背下来了,委实不堪其烦。
那铁塔般的壮汉,姓常名武,看样子有些武艺,与所在百人队的百将独孤海似是同乡,故而被任命成了这十人的什长。他仗着有几分势力,极好指指点点,最看不惯的便是薛平的不守规矩。这一路他二人也不知拌了多少次嘴,众人就听着他俩人吵闹,不知不觉间走了大半天的路,竟也不觉得累了。
“嗤”的一声,李穆然身畔的瘦挑汉子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