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也听不太清,背景全是诵经声,淹没一切凡间对话,我恼怒,挂了。正赶此时,楼下响起一阵摩托车引擎声,更闹心了,孙尚全还真有脸来。我反倒好奇,开了门候着,想整明白这人到底啥意思。我家三楼,他却爬了老半天,楼道里传上来一高一低两串脚步声,像两个人的。我没耐心等,把门留着,继续回南屋翻东西,孙尚全进了屋,倒是一点儿不客气,门不带,鞋不脱,径直朝我走进来,我这才注意到,他走道儿一瘸一拐,肩膀也一高一低地栽棱着,像小品《卖拐》里的范伟,再往腿上看,还真是一腿长一腿短——他右脚上的那只黑皮鞋,鞋底有半寸厚,很像女孩流行过一阵的那种松糕鞋,踱拉着行走,动静像拿板儿砖拍地,但左脚那只鞋是正常的。我问,你咋不脱鞋呢?他说,这不不方便嘛,翻啥呢?我说,出生证明。他问,谁的?我说,我的。他又问,找那玩意儿干啥?我说,证明我是我爸的亲儿子。他像在思考,仿佛面对一个很难理解的问题,后说,我帮你找啊。我说,这又不是你家。他说,那我坐着等你。于是自己又走去客厅,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真他妈有意思这人,我心说。
大半天过去,还是没找到。其间,孙尚全把餐桌上两天前剩的干豆腐都打扫了,自己还上阳台扒了两棵葱,洗好了蘸酱卷上,问我吃不吃。我说,你是不有点儿啥毛病?啊?孙尚全笑了,齿间果然得挂点儿东西,这把是葱叶儿,他说,你这孩子挺逗,多少年没见着,变样儿了。柜子里的抽屉被我泄恨一样,全部反倒在地上,孙尚全又咯磴咯磴走上来,蹲下捡起一本老相册,翻看起来,指着其中一张他跟父亲的合影,说,你看,那时候我跟你爸都在厂子里,你爸管我,岁数比我小,但我挺服他。他见我不搭理,又起身出去,我盘坐在地板上生闷气,也不知道是跟谁。眼瞅四点,派出所五点就下班。孙尚全竟然在客厅里翻书架,突然抽风儿似的叫起来,这儿呢!我赶紧出屋上前看,还真给他找到——再看他手中的小册子,《泰国旅游导录》,我从没注意过家里有这本书,就夹在里面。我抢过他手中的出生证明,手掌大的小本儿,上面先是我父母的名字,曹羽,房丽娟,再往下是我的名字,曹承博,旁边那半页,是我的小脚丫印,拿手比量,短过我的小拇指。我问孙尚全,你咋找到的?孙尚全说,随便抽的。我说,阿弥陀佛啊。孙尚全有点儿得意忘形,说,九几年你爸就去过泰国,还搂人妖照相呢,人妖长得比女人还白净,你爸可爱照相了。
赶回山东庙派出所时,差十分钟下班。孙尚全摩托骑得挺快,算他立功了。但我坐上摩托才发现,那不是父亲的车。父亲的车是绿色本田,孙尚全骑的是红色铃木。进了派出所,还是同一个民警,笑着看我,也不知道啥意思,总之盖了章,父亲的户口成功销掉,换来一张死亡证明,证明叫曹羽这个人被彻底抹除了。我将这一张薄薄的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里怀,再裹紧了羽绒服,跃上铃木摩托的车后座,对孙尚全说,送我去北站。孙尚全问,啥意思啊?我说。回黑山啊,啥意思。孙尚全说,拉倒吧,我驮你过去。我说,你泡我呢?开车都得仁点儿。孙尚全说,我骑老快T,刚才你也有感受,再说你爸出殡,我肯定得到位,咱俩一起不正好嘛。我说,这么冷的天,吹死谁啊?孙尚全说,你抱着我,风都我扛了,冻不着你。
出发时间五点半。一路上我搂着孙尚全的腰,能感受到他肚子的起伏。他身上有股子味道,跟父亲身上的很像,类似油哈喇味儿混着酒精,但是父亲的不难闻。摩托车只能走国道,刚出沈阳的时候,孙尚全不回头地跟我说,挺多年前,有一回你爸喝大了,一直说想去泰国,搞一条船,把房子卖了,就住船上。我问,带不带我跟我妈?孙尚全说,那没说,他就说东北太鸡巴冷了,腻歪了。再往后孙尚全说的话,都被风给吞了,我一句没听清。国道两边,是望不到头儿的两排杨树,除了我们俩,沿途几乎无车驶过。我身子确实不冷,但脚趾头冻得没了知觉。路程快开到一半的时候,后轱辘爆胎了,砰的一声响,吓得我差点儿从车上翻下来,孙尚全停下车察看,也没发现轧到啥,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