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森林(1 / 4)

嘎春河是一条不存在的河,也不能说是真的不存在,河在,但名字不存在于任何一张地图上,只有当地村民才这么叫,其实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河,追根溯源,也很难让人联想到松花江,或者长白山天池——它到底是从哪流过来的,我爸也根本答不上,他甚至都说不清这条河到底有多长,本来有多宽——不过据他回忆,〇八年那会儿,肯定比三十年前要窄不少,主要因为全球气候变暖,降雨量逐年下降,再加上两岸的原始森林被砍伐殆尽,泥沙这才趁机下山抢了河的地盘。二〇〇八年的秋天,我爸出狱的第二年,带着我回了趟他长大的黑龙江农村老家,原本是打算把我未曾谋过面的爷爷奶奶的坟,连我太爷爷的坟一起,迁回沈阳。可是全村祖祖辈辈的坟都在森林里,森林没了,坟也就都没了。我跟我爸在一片光秃的山坡上扑了个空,后来还迷了路,下山重新回到吕家村时,天已经黑透了。那年我九岁,打小我就没怕过黑,唯独挺惊讶,我爸待在监狱里还有精力关注全球变暖的问题。

说起我爸这个人,他是个酒鬼,自己把自己给喝废了。他的前半辈子,本来滴酒不沾,而且他最烦别人喝酒——骤变发生在二。。六年,我妈车祸去世,我爸从此被酒精缠上了。假如每个家庭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家族日历,那么二六年,在我们一家人的日历上,应该被圈上黑圈儿。那年春天,我妈没了,我爸进了监狱。这些都得慢慢回忆,十三年一晃,有些事我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我爸小时候挺苦的,五岁没了爹和娘,跟着爷爷在农村山里长大,一个叫新开农场的地方,本来叫吕家村,六十年代跟周边几个村子合并成新开农场,九十年代农场又拆伙,改叫回吕家村。刚叫新开农场的时候,我奶奶从沈阳过来插队,之后跟当地农民结婚,也就是我爷爷,生下我爸,从此跟沈阳的家人决裂,直到一场山火,把她永远留在了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里。关于那场山火,网上查不到,大概发生在一九七八到一九七九年间,再多我也不清楚,都是听姥爷讲的,他嘱咐过我,永远不要跟我爸打听。但我记住了一个细节,那场山火的起因是有人在森林里烧纸,一个村民进山给老婆上坟,在坟前喝醉了酒,纸还着着,人睡过去了——就因为这个,我妈去世后,我跟我爸和我姥爷去扫墓,从来不烧纸,只献花。我爸对烧纸有阴影。

那天晚上,我跟在我爸身后,从山坡上一路朝下走,他的脚步迈得倒是很坚定,一路上也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可我感觉他也不是很擅长分辨东南西北,身为一个农村出生长大的孩子,不太应该。下山的路上,经过一片木桩,粗细各异,有的已经冒出新枝丫,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被砍倒的,有条小草蛇穿梭其间,一路跟着我,画“S”前进,我反过来追它,它又跑掉,我想继续追,被我爸给骂回来。多年后,我考摩托车绕桩时,突然想起那条小蛇,我把自己想象成它,顺利通过。

我爸最后是奔着灯火走的。山坡下,河对岸,几间农舍的灯光很零散。我爸领着我,敲开眼前最近一家的门,是个独居的老猎户,八十多岁了,我爸竟还认得他,叫了声爷爷——吕家村的男人基本都姓吕,所以叫谁都习惯了不带姓。我爸随后报上自己名字,说,爷爷,我是新开啊,老猎户突然变得很激动,请我们进了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喝着白酒,唠了半宿,原来老猎户跟我的太爷爷是发小儿,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吕家村。老猎户跟我爸说,当年上边下来人推坟的时候,自己本来想替我爸守住祖坟,偏赶那年在山上摔断腿,下不了炕,也没我爸个联系方式,养到再能出门上山时,山都平了。我爸摇着头,没说什么,反倒问起村里的人都去哪了。老猎户说,一大半的人都搬去镇上了,留下来的人,基本都以伐木为生,带卖卖山货。那晚我爸喝醉了,我俩就在老猎户的家里睡了一宿,第二天才回到镇上,搭火车往沈阳返。那是一趟来去空空的旅途,二十几个小时的回程,我爸跟我说的话加在一起没有十句。我后来想,我爸要是没回去那一趟,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跟他同名同姓,可自从那趟回来,他不再只是孤儿,连名字都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