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姑去旅顺港接王战团的时候,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王战团当兵的第四年跟我大姑经媒人介绍结婚,婚后仍旧每半年回家一次。当他再次见到大姑的第一句话就问,秀玲啊,我说梦话吗?大姑不语,锁紧王战团的胳膊,按着脖领子并排给政委鞠躬。政委说,真不赖组织。大姑说,明白,赖他自个儿心眼儿小。政委说,回家也不能放弃自我检讨,信念还是要有。大姑说,收到。政委说,安胎第一。大姑说,谢谢领导。
两个人的大儿子,我大哥王海洋三岁时,王战团在一飞厂险些当选小组长。他的病被厂长隐瞒了。那场运动的最后,政委被船长扳倒,失意之际竟第一个念起王战团,想起他病退回到沈阳两年多,工作的事还没着落,于是找到已经是一飞厂厂长的老战友,给王战团安排工作,特意嘱咐多关照。政委说,毕竟不是真的坏同志。失足了。
王战团与小组长失之交臂的那天,正在焊战斗机翼,上阵忘戴面罩,火星毗进眼睛,从梯子上翻落,醒过来时就不认人了,嘴里又开始叨咕,不应该啊,不应该啊。再看人的时候目光就不会拐弯了,好像有谁牵线拎他那副眼珠。我大姑去厂里接他的时候又是大着肚子,怀的是我大姐。
在我出生前的十五年里,王战团的病情偶有反复。大部分时间里,他每天在家附近闲逛,用我大姑上班前按日配给的零花钱买两瓶啤酒喝,最多再够买包鱼皮豆。中午回家热剩饭吃,晚饭再等我大姑下班。王海洋没上幼儿园以前,白天都扔给我奶。王战团的父母过世早,没得指望了。我奶的言传身教导致王海洋自幼懂看牌九,长大后玩麻将也是十赌九赢。后来他早早被送去托儿所,王海鸥又出生,白天还得我奶带着,偶尔有二姑三姑替手。我奶最不亲孩子,所以总是骂王战团,骂他的病。夏天,王战团花样能多一些,有时会窝进哪片阴凉下看书,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能跟邻居下几盘棋。王战团也算有个绝活儿,就是一边看书一边跟人下棋。那场面我见过一次,就在我奶家回迁的新楼楼下,他双手捧一本《资治通鉴》,天热把拖鞋甩了,右脚丫子撂棋盘上,拿大拇脚趾头推子,隔两分钟乜一眼全局,继续看书,书翻完,连赢七盘,气得人老头儿给棋盘掀了,破口大骂,全你妈臭脚丫子味儿。王战团不生气,穿好拖鞋,自言自语说,应该吗?不应该。
我问过大姑,当初为什么没早带王战团去看大夫。大姑说,看了就是真有病,不看就不一定有病,是个道理。道理我懂,其实大姑只是嘴上不愿承认,她不是没请过人给王战团看病,一个女的,铁岭人,跟她岁数差不多,外人都叫赵老师。直到多年后赵老师给我看事儿时,我才听说过出马仙的名号,家里开堂口,身上有东西,能走阴过阳。
赵老师第一次给王战团看事儿,缘起我大姐满月当天。日子尚没出正月,大姑在我奶家平房里简单张罗了一桌,都是家里人,菜是三个姑姑合伙炒的,我爸那年十六,打打下手。王战团当天特别兴奋,女儿被他捧在怀里摇了整下午,到晚上第二顿,二姑三姑都走了,王战团说想吃饺子。我奶说,不伺候。大姑问,想吃啥馅儿。王战团说,猪肉大葱。大姑说,猪肉有,咱妈从来不囤葱。我爸说,我去跟邻居要两根儿。王战团抢先起身,说,我去,我去。
大姑站着和面时,小腿肚子一直攥筋。王海洋说,妈,房顶有响儿,是野猫不?大姑放下擀面杖说,我得看看,两根葱要了半个点儿,现种都长成了。刚拉开门,我奶的一个牌搭子老太正站在门外嚷,赶紧出来看吧,你家王战团上房揭瓦了。一家老小跑出门口,回首一瞧,自家屋顶在寒冬的月光下映出一晕翡翠色,那是整片排列有序的葱瓦,一层覆一层。王战团站在棱顶中央,两臂平展开来,左右各套着腰粗的葱捆。葱尾由绿渐黄的叶尖纷纷向地面耷拉着,似极了丰盛错落的羽毛。王战团双腿一高一低的站姿仿若要起飞,两眼放光,冲屋檐下喊,妈,葱够不?我奶回喊,你给我下来!王战团又喊,秀玲,女儿的名字我想好了,叫海鸥,王海鸥。大姑回喊,行,海鸥就海鸥了,你给我下来!王战团造型稳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