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的哭声再度响起,接下来是王海鸥跟李广源,然后是二姑一家,三姑一家,跟着我爸妈。我奶按规矩不能给隔辈人发丧,怕被带走没来。他们陆续向炉中添纸,说着差不多的悼语。王战团排在最后一个,快轮到他时,我正从外面回来,手中握着一根新折下的松枝,笔直细长。王战团沉默地从我手上接过树枝,轮到他上前,一口气把剩下两摞烧纸全部丢了进去,刚刚烧得很旺的火一下子被闷住,他再用树枝伸进去捅,上下不停挑弄,火重新旺了回来,一发不可收拾。我站在王战团的身边,看着他专注地烧纸,火舌从墙洞口蹿出,两张脸被烤得滚烫,恍惚间,我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我听见王战团在身旁说,海洋啊,你到顶了,你成仙了。
没人敢催促王战团,一家人安静地等待他亲眼见证了最后一丝火苗熄灭。守候在外的单位同事早已不耐烦。王海洋单位出了两辆公交车,返程时,差几位坐满。大姑坐在我身边,我靠在窗边。大姑拉起我的手说,大姑谢谢你,佛祖会保佑你,阿弥陀佛。我说,大姑你信佛了。大姑说,是迷途知返,才修回正路。我问,信佛好吗?大姑说,好。她戳了戳自己心坎儿说,这儿不闹了。我想通了,你哥该走,都是因果。我问,大姑父呢?大姑说,他也该回去了。我顺着大姑的目光朝窗外看,不远处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王战团的背影正猫腰进车。车外,李广源给两个白大褂塞钱,看不清是多少。两名白大褂最后也上了车。车门拉上前的一瞬间,我忽然很想大声地喊一声王战团,或者大姑父。但我始终没能成功发出声音。王战团的身体被紧挨他的一个白大褂遮住,他的头扭向另一边的车窗,没有让我看到他的表情。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战团,我大姑父。
Jade曾问起,王战团是怎么死的?我说,他死在医院病房里,就在葬礼后的第二个月,突发心梗。早上护士给他盛粥的工夫,一扭头,脑袋已经搭在了窗沿上,像在打瞌睡。Jade说,法国老人都很羡慕这种死法,毫无痛苦。我说,全世界人都一样。Jade话锋一转,结婚以前你为什么没跟我讲,你得过抑郁症的事?我说,怕你嫌弃。Jade说,其实你不用怕,但我很高兴你现在愿意告诉我。我说,我很抱歉。Jade说,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其实抑郁症也不是真的,对吗?我说,不知道。Jade问,你现在还恨你父母吗?我说,不存在恨。Jade说,我也不恨我父母,他们离婚是明智的。我的生母没必要因为生了我,就做一辈子母亲。片刻沉默。Jade又说,不然我们不去斯里兰卡了,把钱省下来,回沈阳买房,交首付。我笑说,你越来越像个中国人了。Jade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说,上次你带我去凡尔赛宫,我盯着墙上展出的一幅油画哭了。Jade说,我记得,当时问你,你不说。我说,那幅画里有一片海,海上有一艘船,我想起了王战团。他其实从来没当过潜艇兵,始终在战船上,爬桅杆打旗语的信号兵。Jade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他在自己的诗里写过,后来我跟大姑也求证过。Jade问,诗里怎么写?我说,王战团在诗里写道,船在他脚下前行,月光也被踩在脚下,他指挥着一整片太平洋。潜艇里是不可能见到月光的。
我想我可以确认,王战团指挥刺猬过马路那年,就是二OO一年,我十四岁,按年纪该念初二,却仍被卡在小学六年级。那天我本来是被爸妈逼着,去我大姑家见赵老师,求她帮我看事儿的。我夭生患有严重的口吃,直到十岁那年,我因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愈发自闭,躲在家中不肯再上学,爸妈没办法,轮流请长假,开始带我到北京寻医问药,一九九七年大半年里,我都在北京跟家之间奔波,在石景山的一间小诊所里,舌根被人用通电的钳子烫湖过,喝过用蜷姑皮熬水的偏方,口腔含满碎石子读拼音表,一碗一碗地吐黑血。直到后来我已坦然接受自己将背负终生的耻辱时,我爸妈却已经折磨我成瘾,或者他们是乐于折磨自己。一年后,我回到学校,口吃丝毫没好转,反倒降了一级。原本学习不错的我,因为厌学成绩一落千丈,再度被迫留级一年。当我最初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