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3 / 3)

班同学已经上初二时,我仍旧是个小学生。十四岁生日当天,我半只脚踏出我家六楼的窗台,以死相逼,才终于让我爸妈放弃对我的二度治疗。等我从窗台上下来那一刻,我决心再也不跟任何人讲话。我做了整整三个月的哑巴,任我爸妈及所有人如何诱逼,都没能再从我口中撬出一个字。我妈先是以泪洗面,哭烦之后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当然更不可能对医生开口,他们便初步诊断我为心理疾病,但不说话根本没办法治疗。最终,还是在我三姑的引导下,我爸妈终于确信我得的是邪病,决心三请赵老师出马。赵老师要求,我父母不能在场,地点在我大姑家也是她选的,因为房子西南角那个洞还在,白三爷一样能来去自由。我妈把我送上出租车,跟司机说了两遍地址,付了车费,含泪目送我赴往。车就快驶到我大姑家时,想不到被王战团跟一只刺猬堵在了街心。

那天,李沐阳重感冒,大姑因为着急带外孙女去医院,早上忘记给王战团喂安眠药,才导致后来那幕。王战团被我大姑押回家的路上,一直很欢腾,我下了出租车追上前,王战团笑着跟我打招呼,来了?我不语。王战团又说,舌头还没捋直?变哑巴了?我瞪着他,咬死了牙。

三人回到大姑家。一进门,香气缭绕,我见过的那副十字架没了,白家三爷的牌位重被立上翘头案。赵老师我还是头一回见,她身披一件土黄色道袍,手持一柄短木剑。王战团仍旧很兴奋,主动说,哎呀,老朋友!赵老师剑指王战团,你与我白家血海深仇!别让我看见你!她又剑指我大姑,还有你!王战团笑了起来,说,今天我刚救了你家一口,能不能算扯平了。赵老师大骂,滚!我大姑把王战团强行拽进里屋,连自己一起反锁在门内。赵老师又剑指回我,过来!给三爷跪下!又是那股力量,推着我,撼着我,走上去跪下,头顶是龙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爷的牌位,牙关咬紧之际,后脑被猛敲了一剑,只听赵老师在我身后高呼,说话!我仍咬牙。木剑追一击,说话!我继续咬牙。再一击更狠,我的后脑似被火燎。三爷在上!还不认罪!我始终不松口,此时里屋门内传出王战团的呼声,我听他隔门在喊,你爬啊!爬过去就是人尖儿!我抬起头,赵老师已经立在我面前。爬啊!一直往上爬!王战团的呼声更响了,伴随着抓心的挠门声。就在赵老师手中木剑直奔我面门而来的瞬间,我的舌尖似被自己咬破,口腔里泛起久违的血腥,开口大喊,我有罪!赵老师喊,什么罪!说!我喊,忤逆父母!赵老师喊,再说!还有!刹那间,我泪如雨下。赵老师喊,还不认罪!你大姑都招了!我喊,我认罪!我吃过刺猬!赵老师喊,你再说一遍!我重喊,我吃过白家仙肉!赵老师喊,孽畜!念你年幼无知,三爷济世为怀,饶你死罪,往下跟我一起念!一请狐来二请黄!我喊,一请狐来二请黄!赵老师喊,三请蟒来四请长!我喊,三请蟒来四请长!赵老师喊,五请判官六阎王!我喊,五请判官六阎王!赵老师喊,白家三爷救此郎!我喊,白家三爷救此郎!

木剑竖劈在我脑顶正中,灵魂仿佛被一分为二。我感觉不出丝毫疼痛。赵老师再度高呼,吐出来!剑压低了我的头,晕漾在我嘴里的一口鲜血借势而出,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暗红色的地板上,顷刻间遁匿不见。一袋香灰从我的头顶飞撒而下,我整个人被笼罩在尘雾中,如释重负。我再也听不见屋内王战团的呼声了。许多年后,当我置身凡尔赛皇宫中,和斯里兰卡的一片无名海滩上,两阵相似的风吹过,我清楚,从此我再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