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他(1 / 3)

父亲陷入肝昏迷,是大年初二的晚上,昏迷前还教会我最后一样本领:如何正确给人搓背。他裸身坐在塑料凳上,双手把住淋浴的冷热水阀,埋头露背给我,脊骨节节可见,像饿了很久的流浪狗。左手的热水阀烫,他抓会儿松会儿,但必须这样顶着劲儿,不然扛不住我力道。别画圈儿,皮疼,拉长线,顺撇儿给劲。他偏过头指导道。我也光身子,只穿内裤,脑袋以下全湿,左手套搓澡巾,右手压左手助力,遵循指点,匀劲儿由脖颈至尾巴根儿来回拉锯,长皴刷刷掉,带下来股医药水味儿。我说,这招儿好使,会了。他扭回脸去,冲墙上马赛克说,挺有货吧。我说,新陈代谢还挺旺盛,好事儿。他似哼笑着,又说,累了,想躺。我帮他最后打遍浴液,冲净,抹干身,披上浴袍,半搀半搂着送回床上。两周前,他受蒋老师点拨,临阵抱佛脚,剃了光头,后生出层毛茬儿,裹住毛巾胡噜一圈儿就干,省事儿。我将他身子摆了摆正,轻飘儿,平躺别扭,就垫两个枕头给他后腰顶起,贴脸瞧,眼中黄疸比出院时更稠了。我问,喝水不?他说,想喝酒。我说,别闹了。他说,痛快嘴呗,没能耐了。我问,想睡吗?他说,我又想起个事儿,我那台摩托车,在你孙大爷手里呢,孙尚全,有印象没?我说,小个儿,秃头,埋了吧汰的,五爱街给人看鞋摊儿,早两年见过一面,牙上还挂着韭菜叶儿。他点头说,摩托车,当初讲好是卖,不是白给,八千块钱,骑走一年了我也没张口要,那工夫他手头紧,刚离婚,儿子还有心脏病,靠他养,就剩虎石台的一套老房子,一直等动迁,答应动迁款到手就给我,后来就没信儿了,前天看电视,早动迁完了,该把钱要回来。八千。他接着说,那台车不错,一万二买的,本田,小日本东西质量还是过硬,骑那些年也没出过大毛病。我说,行,回头你把他电话给我。他说,但要等我走以后再要。我说,别说这话,爸。他说,渴了。我把水杯凑到他嘴边,拨正吸管,他嘬两口又不喝了,继续说,承博,相机买了吧,你稀罕挺长时间了,我知道。我低头。他说,你老看那张产品册子,尼康牌,D90,连镜头下来九千出头?等那八千要回来,自己再添点儿,够了。我说,不买。他说,趁年轻应该多出去走走,照照相,挺好,都是回忆,我年轻时候也爱照相,你妈知道,我有台海鸥相机,后来结婚差酒席钱,给卖了。钱要回来不用告诉你妈,你自己支配。

父亲在南屋跟我说这番话时,母亲正在客厅里看春晚重播,乐了两声,电视动静开得小,也不知道是在乐谁的小品。三十儿晚上,三口人一起看过,印象中没有哪个小品特别出彩,包括赵本山的,范伟离开他以后直打出溜儿。看了一半,父亲就进屋躺着了,中间醒过好几次,喝水吃药,十二点的时候,竟难得睡熟了,放炮都崩不醒,掐点儿出锅的饺子也没吃一个。他在病房住那俩月,夜夜干瞪眼,疼得直哼哼,我陪床,半夜起来给他倒尿袋。那时候他就吵吵要回家。我问了大夫,大夫意思是,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待医院也是干耗,想回就回吧。到家那天是腊月二十八,我记得准量,早上下过一场小雪,地上薄薄一层,更像霜。南屋给父亲自己睡,方便他伸腿,北屋让母亲,我躺客厅沙发。头两天,父亲看起来心情不错,话比在病房多,甚至使唤我重新摆布了立柜跟沙发的位置,又命我买两盆花来装点阳台,一盆虎皮兰,一盆仙人掌,也不算花,但都长寿,好养活。弄完一通,他感慨说,这家看着更顺眼了。随后又说,家这么立整,我也该洗个澡,快俩月没搓了,哪哪都刺挠。不料赶上小区管道炸了,热水断了三天,澡一直拖到初二才搓上。

他昏迷的具体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起初我在沙发上半睡,耳边如有人呓语,还以为做梦,后来被母亲摇醒,冲我说,快去瞅瞅你爸,好像不对劲。我起身进南屋,眼瞅父亲的躯干比刚刚又薄了,似被身上浴袍压扁,两眼直勾地盯着棚顶,嘴里不停咕。我蹲在床边,唤了两声,爸,爸。没有回应。我凑脸听——不钻,我不钻,别让我钻——就重复这么一句,之后双手猛地抬高,像要掐谁的脖子,却打进我的眼眶,手劲儿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