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7 / 13)

这恭维话,杨国忠听着总有点不自在。这小吏太不会讲话,难怪在九品蹉跎了近二十年。他捋了捋胡髯,决定在李善德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终止这次会面。

不料李善德从怀里拿出一卷泛黄的文卷,恭敬地搁在膝前的毯子上,肩膀一松,似乎刚刚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杨国忠嘴角一抽,不会吧?你一个明算及第的老吏,难道也想学人家投献诗作?

李善德把文卷徐徐展开,里面不是诗句,而是涂满了数字与书法拙劣的字迹。

“启禀右相,这是昌江县黄*驿的账册。他们在荔枝转运期间发生逃驿,下官只收得账册回来。”

“这种小事交给兵部处理,该惩戒惩戒,该追比追比,你拿给本相做什么?”

“右相难道不好奇,他们为何逃驿?为何附近村落也空无一人?”

李善德见杨国忠保持沉默,翻开一页,自顾自说起来:“这账册上记得颇为清楚。黄*驿每月用度三十六贯四百钱,由附户二十七户分摊,每户摊得一贯三百四十八钱。长行宽限半年,等于每户平白多缴八贯,再加上折免荔枝钱,每户又是两贯。”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了起来:“这些农户俱是三等贫户,每年常例租庸调已苦不堪言。下官找到的那个村落,家无余米,人无蔽衫,连扇像样的屋门板都没有。如今平白每户多了十贯的负累,让驿长如何不逃?让村落如何不散?”

杨国忠愕然地瞪着他,没料到这小官居然会这么说……不,是居然敢这么说。

“原本我在预算里,特意做进了贴直钱,给驿户予以补贴。没想到您妙手一翻,竟又从中赚得钱来。内帑固然丰盈,这驿户的生死,您就不顾了吗?”

“哼,只是个例罢了,又不是个个都逃。李善德,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右相可知道,为了将这两瓮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城,在岭南要砍毁多少树?三十亩果园,两年全毁!一棵荔枝树要长二十年,只因为京城贵人们吃得一口鲜,便要受斧斤之斫。还有多少骑手奔劳涉险,多少牧监马匹横死,多少江船桨橹折断,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

杨国忠的表情越发不自然了,他强压着怒气喝道:“好了,你不要说了!”

“不,下官必须说明白,不然右相还沉浸其中,不知其理!”李善德弯着身子,压抑了近二十年的能量,从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来,令堂堂卫国公一时都不能动弹。

“右相适才说,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下官以为大谬!天下钱粮皆有定数,不支于国库,不取于内帑,那么从何而来?只能从黄*驿、岭南荔园榨取,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谈何不劳一文?”

“你……你疯了!”杨国忠挥起月杖,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头上,登时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李善德不避不让,目光炯炯:“为相者,该当协理阴阳,权衡万事。荔枝与国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圣人心中,又觉得孰轻孰重?”

月杖再次挥动,重重地砸在李善德的身体口。他仰面倒了下去,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滚!滚出去!”

杨国忠手持月杖,青筋暴起,眼角赤红,感觉连呼吸都是烫的。多少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这家伙简直是魔怔了。连李善德自己都没觉察到,这股怒意不甚精纯,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情绪,也许是羞恼,也许是畏惧,也许还有一点点惊慌。

李善德勉强从茵毯上爬起来,先施一礼,把银牌拿出放在面前,然后拄起拐杖,一瘸一拐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内堂,离开这间“栋宇之盛,两都莫比”的偌大杨府,离开宣阳坊,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蹒跚而去……

两日之后,韩洄与杜甫忽然被李善德叫去西市喝酒,还是那一家酒肆,还是那一个胡姬,只是酒味浓烈了许多。因为人人都知道,京城出了个能人,有神行甲马,能把新鲜荔枝从几千里之外一夜运到京城。贵妃闻之,笑得明艳无俦。

他们本以为李善德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