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动月杖,把一个马球击出两丈远,正中一座描金绣墩。
李善德跪在下首,默然伏地一拜,幞头边露出几缕白发。在他右Tui旁边,还搁着一把Cu劣的藤拐杖,与金碧辉煌的内饰格格不入。这里是右相在宣阳坊的私宅,内中之豪奢难以描述。有资格来这里述职的官员,在朝中不会超过二十个。
“你是没见到,贵妃娘娘看到荔枝送到时,脸上笑得有多开心。全国送来的寿辰贺礼,都被这小小的一枚荔枝给比下去了。”
李善德依旧没言语。
“要说那荔枝的味道,我吃了一枚,就那么回事吧,不算太新鲜。不过圣人看中的是心意,贵妃娘娘高兴,他也就心满意足了。”杨国忠放下月杖,用汗巾子擦擦额头,“以后这鲜荔枝怕是要办为每年的常例了,你得多用心。”
这一次,李善德没有躬身应诺,而是沙哑着嗓子道:“下官可否斗胆问一件事?”
杨国忠笑了笑:“放心好了,荔枝使还是你的。不过你本官品级确实太低,回头我让吏部把你挂到驾部司去,以后徐徐再升上来,你莫要心急。”
李善德道:“下官问的,不是这个。”
杨国忠一怔,难道这家伙是要讨赏吗?他忽然想起,招福寺的住持有意无意提过,说免去了李善德的香积贷。杨国忠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真是改不了的穷酸命。他正要开口,李善德已说道:
“荔枝转运,靡费非小。虽说右相曾言钱粮不必下官劳心,可下官始终有些惶恐。可否解惑一二?”
对这个要求,杨国忠倒是很能理解。他也是财货出身,知道整天与数字打交道的人,如果搞不清哪怕一文钱的账目走向,就浑身都难受。何况……这也算是他的一个得意妙招,不说给懂行的人显摆一下,未免有衣锦夜行之憾。
“反正日后也要你来管,不妨现在说说好了。”杨国忠背起手来,缓缓踱步,“荔枝转运的费用,其实是颇有为难的。从太府寺的藏署出并不合适,国用虽丰,自有法度,总要量入为出;而从大盈库里拿,等于是从圣人的锦袋里掏钱,也不是不行,但咱们做臣子的,非但不为陛下分忧,反而去讨债,不是为臣之道。”
李善德的姿势一动不动,听得十分专注。
“所以在你奔忙转运之时,中书门下也发下一道牒文:要求沿途的都亭驿馆,所领长行宽延半年;附地的诸等农户,按丁口加派白直徭役,准以荔枝钱折免。”
换了旁人,听到这一连串术语只怕要一头雾水,李善德却听得明明白白。
各地驿站的日常维持经费,都是驿户自己先行垫付。每三个月计账一次,户部按账予以报销,谓之“请长行”。长行宽延半年,意味着驿户要多垫付整整六个月的驿站开销,朝廷才会返还钱粮。这样*作下来,政事堂的账上便平白多了一大笔延付的账。
至于驿站附近的农户,他们在负担日常的租庸之外,突然要再服一期额外的白直徭役,没人愿意。没关系,那么只消缴纳两贯荔枝钱,便可免除这项徭役。
“如此一来,国库、内帑两便,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岂不是比你那个找商人报效的法子更好?”
杨国忠话音刚落,李善德已脱口而出:“下官适才磨算一下。荔枝转运路程四千六百里,所涉水陆驿站总计一百五十三处,每驿月均用度四十贯,半年计有三万六千七百二十贯;每站附户按四十计,一共有六千一百二十户,丁口约万人,荔枝钱总有两万贯上下。合计五万六千七百二十贯。”
“好快的算计。”杨国忠眼睛一亮。
李善德又道:“本次荔枝转运,总计花费三万一千零二十贯,尚有两万五千七百贯结余。”杨国忠脸色猛地一沉:“怎么?你是说本相贪黩?”
“不敢,只想知道去向。”
“哼,自然是入了大盈库,为圣人报忠。”
李善德钦佩道:“下官浅陋驽钝,只想着怎么找圣人要钱;您事情做完,居然还帮圣人赚了钱,还是右相有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