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闹过脾气。但他总跟陌生人强调,自己是个警察,公安系统的,别人当然不信,他就亮出自己的警官证,人家更当他精神不好。警官证我看过:廉加海,一九五一年九月十八日出生,汉族,单位是沈阳第二监狱,地址在苏家屯。当年我也不确定真假,但照片上他穿警服的模样确实挺精神,跟老了完全不像一个人。直到二〇〇六年底,我在广播里听到新闻,一个退休的前劳改局领导在深圳被抓,罪名是在九十年代长期贪污受贿,当时姥爷一边做饭一边对我说,姥爷没撒谎吧。那领导就是被我姥爷他们一帮人上北京告下来的,一告十来年。讽刺的是,带头告状的我姥爷,那年刚好到退休年龄,恢复公职后直接领退休金,到死也没再穿回那身警服。
我的初恋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我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当时我答不上来。分手以后的某天,我突然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回复我的答案,是猪爪跟螃蟹。点击发送才发现,她把我删了。不过我仍然挺感谢她问过我那个问题,因为我本人不是一个热衷回忆过去的人。我想起,在我五岁或六年那年,我妈过生日,我爸买了猪爪跟大飞蟹。我跟我妈爱吃螃蟹,我爸跟我姥爷爱吃猪爪,两样都不便宜,一年上不了我家饭桌几回——那天的一桌菜,就是美好,美好得十分具体。我还记得,我爸上来就把一整盆螃蟹的壳都给揭了,拿勺挨个抠出黄儿来,凑了小半碗,一口喂给我妈。那天还吃了好利来的蛋糕,我妈让我替她吹蜡烛。我妈平常也不喝酒,那天少喝了一点儿,脸红得厉害。饭后,她弹奏了一曲,家里那台电子琴,还是她小时候我姥爷给她买的。弹的哪首曲子我不记得了,总之是《小星星》一类最简单的调儿。我妈还在的时候,教我碰过几次琴,我完全没展露出任何兴趣,我妈也没硬逼,后来她不在了,琴也就再没人碰过。
我妈说过,如果不是因为眼睛,她的理想职业是音乐老师。她说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学校。我上一年级那年,我妈每周都来学校几趟给我送饭。她干活儿的按摩院在怀远门,对面有家司机食堂,盒饭好吃还实惠,两荤一素五块钱。我最爱吃那家的锅包肉,番茄酱口的,我妈每次就打包了带来。怀远门到大西菜行要坐两站,我妈走路慢,下车再走到校门口,有时候菜都凉了。她会陪我坐在校门口吃完,听着校里校外孩子们的嬉闹声,她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像在欣赏一场音乐会。等我吃完了,她再坐车回按摩院。就那次我对姥爷甩脸子,嫌弃他那破倒骑驴丢人,第二天中午我妈就来了,肯定是姥爷跟她告状了。那天她是拎着一袋子肯德基来的。肯德基好吃,但是家里没条件,那天以前,我只在店里吃过一回,也是我妈带我去的。在校门口,我俩还是在那棵柳树下的石墩子上坐着,我妈先是对我展开批评,教育我不要跟别人攀比,虚荣心最害人。我低头认错,我妈才打开袋子:一个香辣鸡腿堡,一杯可乐,一盒上校鸡块,还有一个草莓圣代。我记得自己吃得特别快,就怕吃慢了圣代别再化了,过程中糊了好几嘴柳絮。吃到最后我又放慢下来,因为要等我班同学从外面回来,我得让他们亲眼看见我吃肯德基。平时我吃饭急,那天却吃了一整个中午,我妈倒什么也没说,就一直陪我坐着,肯德基的塑料袋在她手中叠得方方正正。
也就是那一天,在彩塔街跟青年大街的十字路口,我妈准备过马路,坐237回怀远门,一辆帕萨特把她撞倒了。刚撞完时自己还能爬起来,意识也清醒,人是在坐救护车去医院的路上没的。当时有目击者称,是我妈过马路闯红灯。我妈不可能闯红灯。后来又有人说,我妈在等红灯的时候,背后被人推了一把,总之人家帕萨特没违章,判也是那么判的,最后象征性赔了三万块钱。
那天是二〇〇六年四月十一号。星期二。黑圈儿中的黑圈儿。
墓地选在回龙岗墓园,我爸让刻碑的把自己名字也凿上去了。刻碑那老头儿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年纪轻轻,多忌讳啊。我爸说,早晚的事儿,何苦再花两份钱。半个月以后,他在外面喝酒,跟人打架输了,竟然回机场取了他上班打鸟用的猎枪,回来找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