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去吧,以后生活上要是有困难,你就跟我说,就当我半个儿子。廉加海说,叔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说完他也跟着看地上,说,要不帮我种棵树再走。
我被种在了砖房朝东开的那扇窗前。活儿都是郑羽干的,廉加海站在一旁,郑羽不让他上手。郑羽开车离开以后,廉加海回到屋里,还是在炕角上发现了那两千块钱,郑羽是趁进屋取水桶那工夫放的。下午三点,廉加海折腾饿了,土灶刚搬进来那天就收拾出来了,改过的土灶也用嘎斯,廉加海开了气,煮一锅水,下了半棵白菜,一块豆腐,就着两张大饼子,吃掉一整碗。吃完饭,他在屋里晃悠一圈儿,又走出来,站到我的面前,手里攥一把抹墙的小三角铲,面对面端详过一阵,才动手在我身上刻起字来,刻的是一个“婕”字。
那天的太阳落得慢。廉加海一直站在我面前,好像一尊静止的雕像,直到他又开口说,小婕啊,孩子都没有罪,你说是不是?她儿子是她的命,你也是爸爸的命,爸现在没命了,但我又没死,赖活着,是不是等于我就不存在T?——打那天起,廉加海每天都会赶日落那一个小时,拉把折叠凳,坐在我的跟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他有时候会抽烟,大多数时候不会,就那么坐着。他时常跳跃着讲起他们一家人的某段往事,好像那是别人家的故事,想到什么说什么,偶尔还会停留在某个细节上,来回重复。还有段时间,他总叨咕关于眼睛的话题,像做算术题一样。他这么说:以前家里就我们父女俩,一共两只好眼睛,平均一人一只,后来为我姑爷牺牲一只,他又进这个家,三个人三只好眼睛,平均还是一人一只,再后来就有了旷旷,四个人有五只好眼睛,平均每人一又四分之一只好眼睛,如今只剩下我们爷儿仨,还是五只好眼睛,我不会除了,但平均数肯定是更大了——原来咱们家的好眼睛一直在变多,按理来说,生活应该是越过越好,这个账没算错吧?他每次算完一通,自
己还会再补一句,肯定没错。几年之后,当我已经长到很高,躯干上由于廉加海定期修剪枝丫,结出大小不一人眼状的痂,某天他突然绕着我观察了很久,嘴里嘀咕,小婕啊,原来你有这么多的眼睛,一定比我们看得都多,我们谁也比不上你看得多了。
透过砖房的小窗,刚好能看见廉婕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旁边还有张一家四口人的合影,彩色的。从照片里看,属于他们家的八只眼睛都是完好无损的,最亮的一双,属于那个叫吕旷的男孩。
郑羽走后的第二天中午,廉加海正给我浇水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叫王秀义的女人。电话里,她管廉加海叫大哥。廉加海对她说话的语气,跟平时不太一样。王秀义说,自己就是想问问他怎么样了。起先廉加海没怎么说话,就听王秀义一直说。她说,郝胜利可能不是失踪,很可能是死了。一开始她还安慰自己,这辈子就是被男人抛弃的贱命,郝胜利不过也是腻了而已,回到了他自己的家,现在她觉得,如果郝胜利是死了,自己心里反倒舒服一点儿。她问廉加海,会不会觉得她冷血。廉加海也没接话。王秀义又问,报纸跟新闻看了没?廉加海说,这没电视,也不给送报纸,但他在半导体上听了。王秀义说,上礼拜又死了两个人,都是郝胜利拆迁队的,算是左膀右臂,自己还跟那两个男的在一桌吃过饭。廉加海依旧面无表情,承认这个没听报道里提,光说都是被利器从脑后勺儿敲死的,尸体一个被扔在浑河边,一个在北站附近的胡同里。王秀义说,警察现在怀疑是仇杀,郝胜利干拆迁这么些年,冤家数不过来,应该是激着了哪个不要命的,杀一个是杀,三个也是杀,郝胜利可能就是第一个,尸体没找到而已。廉加海反问她,你给我讲这些啥意思?王秀义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知道你关心我,不然上次来家里,也不至于说那些话。廉加海说,早知有今天,我一句都不带问。王秀义说,她确实再没有人可以说这些了。廉加海最后对她说,要是不愿意跟他说实话,就挂了吧。挂掉电话,廉加海放下水桶,直接进屋上了炕,当时刚过中午十二点,他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清早。
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