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站着的一个女人——依稀就是方才喊放饭的那个,看他们这样狂灌冷水,揪心地皱起眉,好像在替他们胃疼:“哎,少喝点,一会喝汤,喝热汤啊。”
归允真一抹嘴角,低眉道:“对不住,打了你们的水。”
“没事儿,瞧你们渴的,好几天没喝水了吧。”女人心疼道。
归允真点头,道:“姐姐,这是哪,怎么放饭?”
女人其实年纪不小,足以做得上归允真的娘,却听归允真叫她姐姐,禁不住弯了眼角:“这是咱们屏溪这块的慈幼院啊,你不晓得呀?白河改道,屏溪旱了好久啦,死得人太多,好多娃娃没爹没娘,就送到这儿来。咱们院的阿娘多做了饭,就喊大伙来吃——活在这儿的,谁都不容易呀。”
说话间,终于排到归允真。虽然说的是放饭,但其实并没有饭。面前是一个半人高的大桶,经过前面那么多人,桶里的汤已经见了底。拿着马勺给他们舀汤的人不得不深深弯下腰去,几乎把整个上半身都伸进桶里去了,才从最底下给他们捞上两碗汤来。
掌勺的人弯进桶里久了,身上都带一股汤味。好不容易直起身子,归允真才看到她的脸。她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起码有四五十岁,穿着暗灰色的布裙,头上也没什么装饰,而那张脸……怎么形容呢,很难想象一个女人的脸竟可以如此沧桑,就好像那张脸皮先是用陈年老酱腌过,腌出了油,然后放到太阳下暴晒,晒得皴裂,最后再放到西北的沙漠里吹了五十年的风沙。一张被岁月蹂躏成这样的脸,到底经了多少苦难?
归允真的心揪起来了。他想,这位大约就是慈幼院的阿娘。
阿娘见归允真怜悯地看自己,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尽管面貌苍老,她的笑却是温柔的,声音更是和善,令人一听就忍不住想要亲近:“好孩子,怎么不喝汤?汤要凉了。”
归允真这才低头看碗里的汤。汤是肉汤,浮着淡淡的油花,碗底还有一小块粉红色的肉。归允真正想着怎么把汤带回屏溪给阿娃和侍从,眼角瞥到隋便整个人僵硬得像块太湖石,端着碗,直挺挺地戳着,眼睛盯着手里的汤,一动不动。归允真忍不住顺着随便的视线朝他碗里看去。隋便碗里也是一块肉,比归允真那块要大,还带着皮。也许是因为带皮的缘故,那块肉没有沉到碗底,而是半飘在碗中央,随着汤水一晃一晃,打着转儿。归允真看过去的时候,那块肉皮刚好转到他这边,暴露出皮上一道长长的疤。
归允真手一抖,手里的碗连汤带肉,跌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道疤,这道疤,归允真见过的。就在昨天,他第一次见的时候,那人解释说,是割麦子的时候,镰刀剌的。第二次见的时候,那人解释说,是打野猪的时候,猪牙划的。最后他才知道,这是他杀死妻子,心神大乱的时候,不小心割伤的。
归允真的目光缓缓从地上瓷碗的碎片中往上抬,往上抬,一直到他和一双被埋在皱纹里的眼睛四目相对。
他终于找回了他的声音。他说:“人肉妈妈,总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