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1 / 13)

判处长流岭南。招福寺的大师在一次法会上说此系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唯有恭勤敬佛,方可跳出轮回云云。

李善德一家,就这样彻底告别长安城的似锦繁华。这在上林署那些同僚的眼里,只怕比死还痛苦。“那个蠢狍子,放着京城的清福不享,去了那种瘴气弥漫的鬼地方,明年他就会后悔的。”刘署令恨恨地评论道。

李善德自己倒是淡定得很,能避开杀头就算很幸运了,不必奢求更多。他把归义坊那所还没机会住的宅子卖掉,买了一辆二手牛车,还换了一批耐放的酒。在六月底的一个清晨,他带着夫人孩子平静地从延兴门离开。全城没人知道这一家人的离去,只有韩十四和杜甫前去灞桥告别。

“子美,你的诗助我良多,要继续这样写下去啊,未来说不定能有大成。”李善德谆谆叮嘱道。杜甫泣不成声,挽起袖子要给他写一首送别诗,李善德却把他拦住了。

“我不懂诗,给我大费了。下次韩十四回老家时,你给他写好了。”

“莫咒人啊。长安城这么舒服,我可不要离开。”韩洄笑道。

辞别二人,李善德一家坐着牛车缓缓上路。从京城到岭南的这条路,他实在是熟极而流。但这一次,他还是第一次有闲暇慢慢欣赏沿途的景致。一家人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四个月时间,才算是抵达了岭南。

岭南这个地方流放的官员实在太多,没人关注这个从九品下的落魄小官。赵辛民把他判去了石门山幽居,并暗示说这是朝里某位大人物的授意。

一转眼,就是一年过去。

“李家大嫂,来喝荔枝酒啦。”

阿僮甜甜地喊了一声,把肩上的竹筒往田头一放。李夫人取出两个木碗,旋开筒盖,汩汩的醇液很快便与碗边平齐。

阿僮又从怀里取出两个黄皮,递给李夫人身旁的小女孩。小女孩不去接黄皮,却过去一把抱住阿僮肩上的花狸,揉它的肚皮。花狸有些不太情愿,但也没伸出爪子,只是嘴里哼哼了几声。

远处的田里,一个人正挥汗如雨地搅拌着沤好的粪肥,虽然他一条Tui是瘸的,却操作劲十足。他正要把肥料壅培到每一根*在地上的荔枝树枝下。这些枝上皆有一处臃肿,好似人的瘤子一样,还用黄泥裹得严严实实的,隐隐已生出白根毛。如果培育得法,枝条很快就能扎下根去。

阿僮朝那边眺望了一眼,转身要走。李夫人笑道:“都一年了,你还生他的气呢?既是朋友,何必这么计较?”

“哼,等他把答应我的荔枝树一棵不少地补种完,生出叶子来再说吧!”阿僮哼了一声,又好奇地问道,“你们从那么好的地方跑来这里,你难道一点都不怪那个城人?”

李夫人撩起额发,面色平静:“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我也是因为这个当初才嫁了他。”

“啊?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好多年前了,我们一群华阴郡的少男少女去登华山,爬到中途我的脚踝崴了,一个人下不去,需要人背。你知道华山那个地方的险峻,这样背着一个人下山,极可能摔下万丈深渊。那些愿为我粉身碎骨的小伙子都不吭声了,因为这次真的可能粉身碎骨。只有他一言不发,闷头把我背起来,然后一路走下山去。我问他怕不怕,他说怕,但更怕我一个人留在山上没命。”李夫人说着说着,不由得笑起来,“他这个人哪,笨拙,胆小,窝囊,可一定会豁出命去守护他所珍视的东西。”

阿僮挑挑眉毛,城人居然还操作过这样的事,看来无论什么烂人都有优点。

“其实他去找杨国忠之前,跟我袒露过心声。这一次摊牌,一家人注定在长安城待不下去。只要我反对,他便绝不会去跟右相摊牌。可这么多年夫妻了,我一眼就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他是真的痛苦,不是为了仕途,也不是为了家人,仅仅是为了一个道理,却愁得头发全都白了。十八年了,他在长安为了生计奔走,其实并不开心。如果这么做能让他念头通达,那便做好了。我嫁的是他,又不是长安。”

李夫人看向李善德的背影